银色舞者M1911

This Is A Dirty Night, But Peaceful

暴哭

何大懒:

他又做噩梦了。

亨里克在他黑漆漆的房间里醒来,脑子一片空白,冷汗涔涔,使劲阻止自己的咳嗽。床小得不可思议,简直是给十来岁的小孩准备的;而他是个块头不小的成年男人,长手长腿——他必须把膝盖顶到自个儿的胸口,才能不让一双脚悬出外头。

窗玻璃脏兮兮的,连雨水都冲不掉上面经年累积的污垢,只能制造出些模模糊糊的剪影,告诉他外头的雨究竟有多大:这场暴雨来得毫无道理,在无风无云的夜里降临,轰隆轰隆打在木头做的屋顶上,力道大得出奇。亨里克就那么呆呆傻傻地愣了会儿,过了会儿才总算难受地嘟囔一声,拿手去搅湿哒哒的前额头发。他没有计算时间的东西,亚楠是个邪门地方,时间这玩意儿没法派上用场。他翻身坐起,把床板压得吱嘎响,被子滑向重量造成的凹陷,皱成一条。这时他才能看得清这间屋子的模样——它有漂亮精致的家具和颇具温情色调的摆设,只是因为疏于打理给蒙上厚厚的灰,失去了光鲜亮丽的外表。

亨里克小心翼翼地在昏暗中摸索他的靴子,开始往肩上披外套。他一碰到前胸的绷带就疼的直哆嗦,牙齿咯咯打架——伤口从肩膀劈到腰眼,几乎要把他切做两半。他差点把小命交出去,却坚持咬着牙、连拖加爬回到房里包扎了鲜血淋漓的身体。鬼知道他是信了谁才能活到现在。这个狂妄的老猎人从来不把流血放在眼里,可现在他看上去仿佛被吓坏了:他的眼睛一直都是亮晶晶的,有时被同伴夸赞有时又会被嘲笑漂亮得像个小姑娘,此刻它们在黑暗里闪闪烁烁,倒教人觉得寒毛直竖。他的恐惧和愤怒扭在一起,常常难分彼此。

有人说亨里克和加斯科因骨子里其实是一个样的,他们都愤怒、愤怒而且终日沉默——加斯科因好些,至少他还算得上是个做事正派的单根筋,亨里克却被人形容成沾染恶毒色彩的神秘人物,偷偷摸摸、行迹诡谲。

火焰在他的肋下熊熊燃烧,炸开的火星直往外跳——只有把刀子送进怪兽的心脏,他才会觉得好受点、在第二天心平气和地回到家里喝茶吃饭。

说来荒唐,他高大魁梧的搭档却偏偏在最危险的日子里替自己找了个老婆,还有了孩子——亨里克最初和所有同行一样坚决反对,不只因为他们的职业必须天天和怪物打交道——他了解加斯科因远胜过他自己,也知道总有一天猎人会变为最可怕的噩梦——这种结局没人愿意去接受,却十分现实。亨里克不觉得他能抵御血液的美妙滋味,但至少能考虑到这一点——

但加斯科因不能。这个多情的大块头被爱神对准鼻梁结结实实揍了一拳。他像个酗酒成瘾的人,而且这回醉得神志不清、半梦半醒。他和亨里克说话,从头到尾讲的就只是他美丽善良的情人,简直要把他寡言少语的搭档逼疯——亨里克听得厌烦了,就开始打瞌睡,头还故意一点一点的,偏把讲话的人弄得有点不好意思。加斯科因心领神会地乖乖住了嘴,伸头去瞧亨里克帽子底下的脸。

他很久没做噩梦了,亨里克想,久得他快忘记自己会做梦了。也不是说他没做过好一点的梦,只不过它们大都容易淡忘。他突然觉得两腿发软,于是再次坐回床上,把脸埋进掌心里用力搓了搓。他在这个不够安宁的夜晚里感到非同寻常的疲惫。他头重脚轻、胃部下沉、肌肉松弛,精神却和拉紧的弦似的嗡嗡作响,眼球周围火烧火燎地酸胀着。

他早就体验过这个噩梦了。关于加斯科因——当然,他无亲无故,唯一的联系只有这位多年的搭档;而加斯科因甚至有了妻儿,两个可爱的小姑娘叫他「祖父」,只因他可笑的络腮胡和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这个梦日复一日地折磨他,提醒他单纯真挚的友人终有一天会带来不可估量的伤害。这也是为什么他对真实发生的事情异常冷静——他甚至没有悲伤:一种不怎么舒服的平静占据了他,搞得他几乎都记不起自己究竟要干嘛。平静是强塞给他的,挤进脑子里把思维全给冻住了。他什么都不敢去想,生怕自己会做出些深思熟虑后更可怕的举动——他没能砍下最后一刀,而是站在那儿瑟瑟发抖、呼哧带喘,两眼紧盯着地上昏迷的野兽。可如果当时他有一星半点的理智尚存,就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举动有多荒谬。

「我撑不到黎明,亨利。」

加斯科因的糟糕处境亨里克从未见过。抗拒治疗造成的疫病和对现状的悲苦把这个魁梧的男人折磨得两眼浑浊、形销骨立,他身上缠着几公斤重的铁链,却只盖了条毯子——亨里克能找到的最大的一张,至少看上去暖和——他不是没试过给他衣服,但每次都撕扯得粉碎,只能把它们堆在角落里。亨里克感觉鼻子发酸、颧骨到眼眶的皮肤都紧绷绷地滚烫着;一股不合情理的古怪温情拥堵在肺里,呛得他的半张脸抽痛不已。他的嗓子像台齿轮老化的落地钟一样咯吱咯吱运作,勉强拼出几个词来:

「没关系。」他僵硬着身子去拍好友藏在毛毯底下的枯瘦胳膊,但只是碰一下就缩回了手——他已经被掏空了,所剩无几的生命在空荡荡的壳子里呻吟。他瓮声瓮气地安慰道,连自己说了什么都听不清:「你还有救,加斯科因,别总小看你的老朋友。」

「不,我不是小看你。」加斯科因用突出的眼睛咄咄逼人地注视亨里克,「我是说,你做了一个错的决定。」

「我知道!」亨里克的五官懊恼地纠结在一起,成了副庸俗丑陋的样子。他从加斯科因身边站起来,居高临下和他的朋友说话,带着丝不听劝的孩子气的执拗:「等你彻底没救了,我绝对给你来一次又快又准的,然后把你的头和身子全丢下水道里。」

尤瑟夫卡总让他把加斯科因带过去,她不厌其烦地劝说固执己见的老猎人,告诉他即使无法治愈兽化症她也可以减轻他的痛苦。「减轻痛苦!?」亨里克神经质地从椅子上一下弹起来,像条饿急了的鬣狗,瞪着眼朝医生嘶叫:「你要把他怎么样?!——把他捆起来、注射那些见鬼的镇静剂,然后丢在一边看他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吗?」他开始没来由地发起火来,积压了好几天的怨气一股脑儿全丢到可怜的女医生身上,「他现在已经快死了,这个天杀的混球甚至会咬自己!如果我没有发现,他早就把手给咬下来了——他居然求我杀了他,你知道吗。」男人哆哆嗦嗦地说,语序混乱前后颠倒:「他能徒手扯断怪物一条腿,现在却瘫在地上连口气都喘不过来,你还能看见他的心脏在皮下面跳......一个人能瘦到这种地步吗?而你只会整天待在这里絮絮叨叨,连大门都不愿意出!」他知道这对尤瑟夫卡来说有点过分,但现在他气得火冒三丈、理智全无。他盯着医生惨白的脸,闭上嘴,气冲冲地离开了诊所。

加斯科因抓着亨里克的手,用尽力气也只能让他感觉到轻微的按压。铁链卧在他的身体上像一条条粗壮的蟒蛇。加斯科因看向亨里克的眼睛毫无焦点,四散的瞳孔像画布上晕开的肮脏颜料,他残缺的嘴唇开开合合,似乎在说话,亨里克凑过去,什么都听不到——但他什么都懂。

他找不到法子,只能回亚楠干他的老本行。他杀红了眼,有时从十来米的高坡摔下来也不管不顾,末了,他就跪在满地血迹斑斑的尸体里流眼泪。然而他更搞不清自己干嘛要落泪,因为他从来没哭过——眼泪在猎杀行动中是最不够格的东西,毫无用处——于是他也就不明白拼命往外涌的水到底意味什么。他一遍遍拿脏兮兮的手去抠自个儿的眼珠子,只想把这异样的感觉驱逐出去。他不能失去加斯科因,亨里克猛的意识到,自己除了加斯科因已经一无所有了。于是一阵走投无路的恐慌蓦地袭击了他,让他如坠冰窟;泪痕混着结块的血液在脸上蜿蜒,让这种惊愕的、冷酷而且仇恨的表情更加可怖;他看上去完全是另一个人了。

门锁坏了,只要轻轻推一把就能打开。他点燃了蜡烛,手指圈住烛台,慢腾腾地走到外头。

雨水噼里啪啦打在身上,压得他快抬不起头。但亨里克仍轻车熟路地走到一间旧木屋前。门口的提灯亮着。

亨里克没有敲门,而是靠在门边滑坐下来。

「我做了一个噩梦,加斯科因。」他轻声说,而紧接着,传入他耳朵的是雨声,以及野兽的咆哮。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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